开元末年的长安,月色总带着蜜糖般的黏稠。华清宫的温泉上空,水雾与花香缠绕,像一幅尚未干透的绢画。画中人缓步而出,鬓畔金步摇细响,仿佛惊醒了夜色,这便是杨贵妃。她的美,不带锋棱,却能让“从此君王不早朝”成为最温柔的政治叹息。可谁又想到,这缕倾城之香,会随风飘到渔阳,点燃另一场熊熊烈火。
安禄山第一次踏进兴庆宫时,脚步笨拙得像一只误闯花厅的熊罴。三百斤的躯体裹在锦绣里,腹垂过膝,行则两臂须左右扶掖,偏又跳得轻盈的胡旋舞。玄宗拊掌大笑,贵妃亦以团扇掩口。舞罢,他匍匐谢恩,口称“儿臣”,认贵妃为母——一个年长十六岁的“稚子”。宫墙之内,从此多了一幕幕母子宴乐的温情戏码:贵妃剥鲜荔枝,安禄山张口接之;玄宗在侧,抚髯微笑,仿佛真的看见一幅天伦图。

“洗三”之事,更是把暧昧推至光天化日。天宝十载,安禄山生辰后的第三天,贵妃命宫人抬来雕龙浴桶,香汤翻雪,花瓣铺浪。她亲手以金丝巾为他拭背,宫娥们齐呼“禄儿重生”。水声潺潺中,有人听见铜漏滴答,像是一场盛大玩笑的倒计时。宫外市井,说书人添油加醋,传得绘声绘色;而史官蘸墨,只淡淡写下“丑声达于外”六个字,留白的部分,比文字更喧闹。
至于“爪痕”一语,更像被岁月揉皱的一页残卷。宋人笔记里,说安禄山酒酣,指尖误伤贵妃雪肤,贵妃笑而饰以诃子,遂成新妆。真假莫辨,却为香艳的想象添了最后一笔朱砂。玄宗或许知道,或许佯装不知,帝王的爱情里,本就容得下三分糊涂;只是糊涂之外,七分信任仍沉甸甸地落在安禄山的肩头——三镇旌节、半壁兵权,一并交付。
然而渔阳颦鼓动地来时,所有的温柔都化作裂帛之声。天宝十四载冬,铁骑踏雪,安禄山反。长安望楼烽火,一路烧到骊山。玄宗携贵妃西奔,至马嵬,六军不发。白绫一丈,挂在梨树枝头,像一条迟到的雪练。贵妃回首,目光仍似当年月下初见,只是这回,君王掩面救不得。香消玉殒,霓裳化作尘土。
消息传到洛阳,安禄山正在凝碧池畔置酒。乐工雷海青掷筝于地,西向恸哭;安禄山则沉默良久,忽命鼓师重击《凉州》。鼓声急如骤雨,有人说听见他低声唤了一句“阿环”,声音淹没在鼓点里,不知是悔是憾。此后,他性情愈发暴戾,目疾加重,动辄鞭笞左右;长子安庆绪因恐惧而胆寒,终在一个更鼓沉沉的夜里,以短刃刺入那具曾旋舞如风的臃肿躯体。血溅帷帐,像极了一朵迟开的石榴花。

从马嵬魂断到幽州刃起,不过半年。长安的月色依旧,只是再无人起舞弄清影。玄宗晚年,每至夜阑,犹命宫人唱《雨霖铃》,唱到“天旋地转回龙驭”处,辄泪湿龙衣。那泪里,有对贵妃的追怀,也有对“父子”反目的锥心。而安禄山留在史卷上的,除了逆臣二字,还有一段被风撕碎的母子戏码——世人窥其形,未得其真;见其乱,未解其缘。

于是,所有香艳、权谋、铁血、悲恸,终被时间收拢,化作茶余饭后的一声轻叹。长安的牡丹开过又谢,渔阳的战鼓响过又歇,唯有月色不老,照着千年后的我们,在故纸堆里拾起半片霓裳,一缕余烬,然后轻轻放下。